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浅谈《世说新语》的体例特色与艺术魅力

文章来源:历史文化研究会      添加时间:2018-05-25      阅读数:
浅谈《世说新语》的体例特色与艺术魅力
徐美秋
 
南朝京口,人杰地灵、文艺昌盛。齐梁时有刘勰及其《文心雕龙》、萧统及其《昭明文选》,俱在文学史上影响深远。成书于刘宋的《世说新语》,是文化史上的不朽经典,也与此地关系密切,不仅其编者刘义庆(原籍彭城)世居京口,其注者梁代的刘孝标也长期生活在京口[1]。
刘义庆招纳文士编纂《世说》之举,既缘于时代风尚的推动,也得于个人身世境遇的促成。刘宋王朝承接东晋而来,魏晋风流余韵未尽,士人阶层对魏晋名士的精神气度仰慕不已,时时于诗文中用作典故。刘宋皇室虽是行伍出身,却一直喜好文学,宋文帝更于元嘉十五年下令开设儒学、玄学、史学、文学四馆。帝王家的爱好与倡导,大大推动了元嘉文学的繁荣兴盛,正如《文心雕龙·时序》所说:“自宋武爱文,文帝彬雅;秉文之德,孝武多才,英采云构。自明帝以下,文理替矣。尔其缙绅之林,霞蔚而飙起”。[2]可见,刘义庆生活的年代,士人对魏晋风流的深心追慕,朝野上下推重文学,这样的时代风尚正是孕育《世说新语》的丰美土壤。
刘义庆(403—444),是宋武帝刘裕之侄,长沙景王刘道怜次子,后来出继为临川王刘道规嗣子,袭封临川王,谥号康王。他才华出众,从小就被宋武帝赏识,曾随之征战长安。元嘉年间虽颇受重用,在京都任秘书监、丹阳尹等职,外镇为荆州刺史,又转江州刺史、南兖州刺史等,但因文帝屠戮重臣,猜忌宗室,刘义庆实则战战兢兢,《宋书》本传说他“少善骑乘,及长以世路艰难,不复跨马”[3],即以此故。刘义庆的身世境遇,使他更能与魏晋士人的心灵情感产生共鸣,他本人又“爱好文义”[3],聚集了袁淑、鲍照等文学之士切磋琢磨,加上当时的社会风尚,多种因素综合在一起,他主持编纂《世说新语》可谓水到渠成。
《世说新语》是一部志人小说,记述了从东汉末到东晋近三百年间上层社会风流名士、王公贵族的言行举止和逸闻趣事。此书的体例在当时颇具开创性,是形成“世说体”的一个重要因素。全书共1130则短文,每则长不过二百言,短则十余字,按“以类相从”原则分为“德行”、“言语”、“政事”、“文学”等36门,其内容与框架可用下表直观显示。
《世说新语》36门以孔门四科为首,单从字面来看,其编排顺序呈现出一种由褒而贬的价值递减趋势;但从具体叙述来看,这种趋向并不显著。如《溺惑》门的“卿卿我我”和“韩寿偷香”、《假谲》门温峤、江虨二人用计抱得美人归等都是有情有趣的故事,编者亦是兴致盎然,加以揣摩悬想,写得声情并茂,毫无贬意。之所以出现这样的“表里不一”,主要是因为《世说新语》的主旨不在于政治和道德的品判,而是着力于表现人物超旷的情怀、独特的个性、灵慧的语言和动人的风姿,正如李泽厚《美的历程》之所说:“《世说新语》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、传闻逸事,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,相反,更多的倒是手执拂麈,口吐玄言,扪虱而谈,辩才无碍。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,高超的精神,脱俗的言行,漂亮的风貌。”[5]
再从各门条数的多寡来看,排在前列的依次是《赏誉》、《言语》、《文学》与《品藻》四门,记叙的是魏晋士人的时尚活动:人物品藻与玄学清谈,也是《世说新语》的核心内容。排在前十的还有《排调》和《容止》,所记的那些诙谐言谈与优雅仪容,大多展现在清谈与品藻的活动中。其余各门则从多个角度描绘魏晋士人的品格、性情、才识乃至癖好,也与品人、谈玄密切相关,并表现了人性的丰富形态。而且同一个人物往往在多个门类迭出互见,其精彩的人生片段在《世说新语》多个“舞台”同时上演,这又展示了个体性格的复杂多面。这种“立体志人法”[6],使得《世说新语》的诸多人物形象更加有血有肉、真实可爱。
《世说新语》不仅以“分门隶事”、“立体志人”的体例给读者带来别样的阅读体验,更以“娱乐”、“赏心”的态度表现魏晋风流。其语言、意境富有诗情画意,尤其是叙写魏晋人评赏自然风光景物与士人姿容气度的文字,宛如一首首优美的短诗、一幅幅传神的特写,鲜明生动又韵致悠远。
 魏晋时期,士人的个体意识越来越强烈,他们看待自己、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他们“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,向外发现了自然”,骆玉明将宗白华先生的话稍作改变,认为“正是因为人将活跃的情感投射到外界,‘与物徘徊’,才使自然风物精神化,从而充溢了美的意趣”[6]。自然不曾改变,而魏晋士人的心灵却充满了深情,变得敏锐善感,处处发现美。
林公见东阳长山,曰:“何其坦迤!”(《言语》87)
顾长康从会稽还,人问山川之美,顾云: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。草木蒙笼其上,若云兴霞蔚。” (《言语》88)
王子敬云:“从山阴道上行,山川自相映发,使人应接不暇。若秋冬之际,尤难为怀。” (《言语》91)
这些语句十分简洁,所描绘的景象十分阔大,所蕴含的强烈而深沉的情感至今震动人心。“竞秀”、“争流”、“自相映发”,拟人化的语言,写出了江南山水的勃勃生机,秀丽景象。南宋姜夔《点绛唇·丁未冬过吴松作》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”,同样将自然景物拟人化,却更多是诗人孤高凄凉情怀的象征,缺少那种充沛的生命力。
在玄学的熏染下,在山水自然中,魏晋士人感受到的不仅只是感官的愉悦,更有精神的超越、心灵的净化,甚至与自然相交融,获得自然生命的自由与快乐。
简文入华林园,顾谓左右曰:“会心处不必在远。翳然林水,便处有濠、濮间想也。觉鸟兽禽鱼,自来亲人。”(《言语》61)
荀中郎在京口,登北固望海云:“虽未睹三山,便自使人有凌云意。若秦、汉之君,必当蹇裳濡足。”(《言语》74)
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。叹曰:“非唯使人情开涤,亦觉日月清朗。”(《言语》81)
并不僻远的山水,清雅的语言,高爽的意蕴,魏晋风流于此呈现。
魏晋士人对自然的深度亲近与爱赏,使他们还能从诗赋所描绘的自然景象中体会世界的本质,思考生命的意义。
郭景纯诗云:“林无静树,川无停流。”阮孚云:“泓峥萧瑟,实不可言。每读此文,辄觉神超形越。”(《文学》76)
羊孚作《雪赞》云:“资清以化,乘气以霏。遇象能鲜,即洁成辉。”桓胤遂以书扇。(《文学》100)
阮孚平日里看到“河流清深,群山高耸,树木簌簌作响”[8](“泓峥萧瑟”)的自然景象,颇有体会却“实不可言”,故对“林无静树,川无停流”八字深有触动。郭璞这两句诗“首先是景物写实,干净利索地写出了山川景物风貌;其次是隐含世界不是静止的,一切永远在运动这样的哲理;第三是饱含人生的感慨,生命跃动、时间消逝、世事无常等情绪。形象、感情、哲理融于一体”[8],如此丰富的内容用如此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,所形成的冲击力尤为强大,让人“神超形越”。
风花雪月,雪是文人最喜欢咏唱的自然物象之一。羊孚这四句赞语写出了雪的本质、形态和作用,格意颇似玄言诗。大意说雪是天地间的清气所化,在空中飘飘扬扬,自成姿态;雪能让碰触到的一切事物变得鲜洁,白雪覆盖的世界一片晶莹透亮,熠熠生辉。“晋人的美的理想,很可以注意的,是显著的追慕着光明鲜洁,晶莹发亮的意象。”[9]白雪带来的那片莹洁光亮正是魏晋士人所向往的精神境界,故而桓胤喜之不胜,书之扇面。
魏晋士人对自然如此身心投入的一个重要前提是“我”的发现,或说“人的自觉”。人物的品藻、赏鉴正是《世说新语》最突出、最重要、最精彩的内容之一。这些品赏文字大多非常简约:
武元夏目裴、王曰:“戎尚约,楷清通。” (《赏誉》14)
谢幼舆曰:“友人王眉子清通简畅,嵇延祖弘雅劭长,董仲道卓荦有致度。” (《赏誉》36)
世目杜弘治标鲜,季野穆少。(《赏誉》70)
以上几例对人物品性的评鉴不过寥寥三五字,甚至一二字,并通过并列比较突出各人的特性。《世说》里同一人物的品藻不仅互见于各门,在同一门里也常有相近重出的评鉴。《赏誉》5、6两条是钟会不同时期对王戎、裴楷的相同论断,上引武元夏对二人的评鉴亦同。如此再三强调裴楷清通、王戎简要,令人印象深刻。第70、71两条都称赏杜弘治的“标鲜”,《容止》门王羲之盛赞杜弘治“面如凝脂,眼如点漆,此神仙中人”,正是对“标鲜”二字的最佳注解,加以蔡谟“恨诸人不见杜弘治耳”的强烈感叹,多种手法叠加突出杜弘治的风华绝代,令人倾倒。
《世说新语》更让人称道的是那些富有形象和诗意的人物品藻。这类条目很多,略举其中精短者:
庾子嵩目和峤:“森森如千丈松,虽磊砢有节目,施之大厦,有栋梁之用。” (《赏誉》15)
王公目太尉:“岩岩清峙,壁立于仞。” (《赏誉》37)
卞令目叔向:“朗朗如百间屋。” (《赏誉》50)
世目周侯:“嶷如断山。” (《赏誉》56)
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,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。(《容止》4)
嵇康身长七尺八寸,风姿特秀。见者叹曰:“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。”或云:“肃肃如松下风,高而徐引。”山公曰:“嵇叔夜之为人也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” (《容止》5) 
海西时,诸公每朝,朝堂犹暗,唯会稽王来,轩轩如朝霞举。(《容止》35)
有人叹王恭形茂者,云:“濯濯如春月柳。” (《容止》39)
《世说新语》的品人之语比喻层出不穷,喻体丰富多样。除了传统的龙、凤、野鹤、骏马等美好的动物,更多的是物象,如日月朝霞、清峙断山(悬崖绝壁),松树清风、月下春柳,还有将崩的玉山、宏敞的百屋。《世说》所载的人物品藻大量运用拟物手法,加以叠字或联绵词来形容人物特出的姿容气度,形象鲜明且音韵谐美,以此摹写历史上的风流名士,可谓相得益彰。
细节描写是小说表现人物的常用手段,《世说新语》能以短短数字描写一个细节,表现人物的风神容貌。
何平叔美姿仪,面至白。魏明帝疑其傅粉,正夏月,与热汤饼。 既啖,大汗出,以朱衣自拭,色转皎然。(《容止》2)
王夷甫容貌整丽,妙于谈玄,恒捉白玉柄麈尾,与手都无分别。(《容止》8)
裴令公有俊容姿。一旦有疾,至困,惠帝使王夷甫往看。裴方向壁卧,闻王使至,强回视之。王出,语人曰:“双眸闪闪,若岩下电;精神挺动,体中故小恶。” (《容止》10)
何晏、王衍和裴楷都是美男子。何、王二人肤色白皙光洁,何晏朱衣拭汗,脸色更加皎洁,白得透亮;王衍手持白玉柄麈尾,难分彼此。裴楷眼睛炯炯有神,病得疲软之极,依然亮得像闪电。
《世说新语》记叙的大都是这样简练而精妙的言语和文字,不仅将魏晋士人的风采神韵生动地凸现出来,其自身也因此具备了“简约玄澹,真致不穷”(胡应麟在《少室山房笔从》)的风格特征,使1500多年来的读者“读鲜不嗜,往往与之俱化”(刘熙载《艺概》)。
《世说新语》虽“乃纂辑旧文”[10],却通过刘义庆等人的精心编排形成独具一格的“世说体”,对魏晋名士的记叙充溢着新的时代风貌与审美趣味,因此能成为一部具有独特艺术魅力的经典著作。习近平总书记说“学诗可以情飞扬、志高昂、人灵秀”,《世说新语》正是这样一部能让人“情飞扬、志高昂、人灵秀”的诗意小说。
参考文献
[1]余鹏,徐苏.京口二刘与《世说新语》及注[J].图书情报研究,2014(1)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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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5]李泽厚.美学三书[M].合肥:安徽文艺出版社,1999.
[6]骆玉明.世说新语精读[M].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,2007.
[7]刘强.对历史真实的冲淡与对艺术真实的强化——论《世说新语》的叙事原则[J].上海师范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,2000(4).
[8]linyi518.《世说新语》的解释和疑问[EB/OL].http://bbs.tianya.cn/post-books-108487-12.shtml,2013.12.20.
[9]宗白华.论《世说新语》和晋人的美[A]美学散步[C].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1981.
[10]陈平原编纂,鲁迅.中国小说事略[M].杭州:浙江文艺出版社,2000.
 
(作者为江苏大学文法学院讲师、博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