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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 年 佚 碑

文章来源:历史文化研究会      添加时间:2018-05-25      阅读数:
千 年 佚 碑
 
王 川
 
我接受了为“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系列”写《米芾传》的任务,来到桂林采访,竟意外地发现了一通米芾的佚碑,从而揭开了一宗千年之谜。这块米碑早在九百多年前就被刻在了桂林的龙隐洞里,然而却一直被视作他人的碑而未能识别。
由于这块碑的被发现,丰富了桂林碑刻的庋藏,使天下名胜一下子拥有了三块米芾的碑:一块是题名碑,一块是诗碑,另一块是画像碑,这种藏量是其它地方无法相比的。然而蕴含在这三块碑中的故事却大有文章。
桂林伏波山下的还珠洞是闻名国内外的名胜,风景奇绝。这是一个半敞式的岩洞,濒于漓江边,位于风景绝佳处,此岩的石质平整且柔软,所以存有历代文人骚客的墨迹无数。在这些碑刻中,以米芾的题名和自画像最为珍贵。这一字一画的两块碑被并列刻在还珠洞口的悬崖上,是桂林的瑰宝,因为现在国内存世的米芾墨迹和石刻已经无多,能够有一画一字并列,已是在全国绝无仅有。何况那方题刻还是米芾早年所作,石刻的自画像也是独一份,更加珍贵。
米芾之所以能够在桂林留下题名,是因为他曾在熙宁七年时来桂林任过职,职务是临桂县尉,是负责治安的一名官员。当时他二十四岁,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任职务,先前在二十一岁时在广东的浛洸首任县尉,两年后任满移到临桂。县令是潘景纯,也是个雅尔好文的人,与米芾的关系很好,于是就在熙宁七年一起游了伏波山,并在还珠洞的悬崖上留下了题名:潘景纯、米黻,熙宁七年五月晦同游。潘景纯的官阶要比米芾大一级,因此他的题名要在米芾之前,但字却是米芾写的。
此碑上的米芾的姓名是米黻,这还是他早年的名字。据清代著名金石家翁方纲考证,直到四十一岁时他才改为“米芾”,根据此字,足证是早年所书。这并不是他人生的第一块碑,在此之前他已曾在浛洸、广州的药洲和光孝寺里留下过数块题刻,这时的字体还没有形成他后期的个人风格,还不够奔放豪迈,显得比较拘谨,被后人评为是“未能立家”,然而这已足够宝贵的了。
临桂就是今天的桂林,现在是桂林市的一个区。这里在宋代是属广南西路的一个县,只是在级别上比浛洸高了一点,属于第四等的紧县,但还是边远恶州。
潘景纯与米芾同在临桂县任职,一为县令,一为县尉,应该说相处得还是很好的,他们的交谊并不仅仅在一同出游上,以后米芾到了长沙任职,遇到潘景纯,还为他写了一首诗:
 
五年相遇一行频,笑佩笭箵望塞云。
曼倩未应徒为米,仲宣何事乐从军。
开尊共喜身强健,秣马还惊岁杪分。
此别固应尤作恶,天涯老去与谁群。
 
虽然此诗中有典,写得有点佶屈聱牙,但诗中的怀旧感情还是充盈着的。“笭箵”就是鱼篓,“曼倩”是汉朝东方朔的字,他上疏求武帝劝农桑。仲宣是建安七子之首王粲的字,他是襄阳人,曾在曹操手下任主簿。全诗在回忆同在桂林时游于水滨的情景,彼此互相勉励,要珍重。此诗收入《宝晋英光集》中。
对中国的历史来说,作为区区一任县尉,米芾的政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也无甚可书,然而对于中国的文化史来说,米芾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页。这时的米芾,已经有过在广州题刻的经历,他已经以一位青年书法家的身份出场了,在中国的南方非常活跃,留下了一些墨迹。我查找桂林的地方史志,却是对他的政绩阙如以书。历史已经证明,一位书法家远远要比一位县尉重要,
伏波山米芾的题名旁边是米芾的石刻自画像,此像高四尺,画上的米芾宽袍大袖,敞领右衽,束髻着履,右脚迈前,作行走状。左手插腰,右手伸出两指,神态自若,风度潇洒,线条粗犷,笔法流畅。根据他的长子米友仁所记,米芾此幅自画像戏作于他的家乡镇江,是被悬挂在他西山书院的厅室里的,到南宋时被收入内府。此画摹本已经成了米芾的标准像,被米氏的后人作为祖宗真容而供奉,襄阳米公祠里供奉着的就是这幅画的拓本。
米芾的自画像世传共有三幅,一幅是他穿着古时的衣冠像,以后在绍兴年间被收入高宗的内府,有米友仁审定的赞并跋,说这是家父昔年自已手写的写真像。第二幅是有苏养直题书的“米礼部人物潇散,有举扇西风之兴”的款。第三幅是穿着唐时服装,正在据案,手执十七帖。画上题有篆书“淮阳外史米元章像”八个字,以及元章自书的诗句“棐几延毛子,明窗馆墨卿。功名皆一戏,未觉负平生。”对照如此描述,那么刻在伏波山上的,应是第一幅自画像。
这幅画是在南宋时由在桂林任广西转运判官的方信孺刻在壁上的。画旁还有他写的记:“予来桂林,得僧绍言诗序及伏波岩与潘景纯同游□□□□尉□□秩满,寓居西山资庆寺,颇与绍言游……”等等,清代翁方纲在《米海岳年谱》中考证此条时也引用了此文。方信孺是南宋时的名臣,字孚若,号紫帽山人,福建莆田人。他最重要的功绩就是在奉旨出使金国时,据理不让,凛然不屈,又巧与周旋,不让寸分,最终为南宋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。他于嘉定六年来桂林任官,正好米芾的曾孙米秀实在他的手下做幕僚,家中藏有当年米芾的自画像(可能是摹本,因为原作已入内府)。方信孺在游还珠洞时,看到了米芾的题刻,深为叹服。便从米秀实处借来米芾的自画像,刻在米芾的题刻之侧,并在画像的下方写了《宝晋米公画像记》以记述。在米芾自画像的上方,一并镌刻了宋高宗皇帝赵构御书的赞语:“襄阳米芾,得名能书。六朝翰墨,渔猎无余。骨与气劲,妙逐神俱。风姿奕然,纵览起予。绍兴御书。”米芾自画像的右方,刻有米友仁的跋语:“先南宫戏作此小像,真迹今归于御府”。在这一块石刻上竟然集中了米芾、赵构、米友仁和方信孺四位宋代名家的墨迹,是非常难得的,更何况画像为米芾自作,又和他早年的题刻并列于一崖之上,更是绝版。由于米芾的名重当时,又垂香于后世,至今他的墨迹和碑刻存世已属稀稀了。桂林一地能够有此一书一画两方宝藏,数百年来一直引为自傲,是他处不能比的。
    但是,根据文献,桂林应该还有第三幅米芾的墨迹存在,我在写作《米芾传》时,发现他在仪征时还写过一首诗,这份墨迹是他赠友人的,被这位友人带到了桂林,并刻成了石刻。
这第三处题刻就是《米芾程节赠答诗》。建中靖国元年,五十一岁的米芾正在真州(今仪征)的任上,在东园的清燕堂设宴,为他的挚友李彦弼送行。李是他的诗友和书法之友,因为受元祐党人一事的牵连,即将被贬到桂林去任教授推官。想到未来即将进入那个远在南岭之南的蛮荒瘴疬之地去,想到即将要走的漫漫畏途,李彦弼心中无限惆怅,又无限恐惧和张惶。米芾知道他没去过桂林那地方,就把自己年轻时在桂林所见的风景向他描述,并说他有一位知交程节现正在桂林任广南经略使,这是广西的最高行政长官。他写了一首诗给李,嘱他到了桂林后交给程,托程关照他:
诗送端臣桂林先生兼并简信叔老兄帅坐 江湖从事米芾
骖鸾碧玉林,琢句白琼瑶。
  人间埃磕尽,青罗数分毫。
   程老列仙长,磊落粹露臕。
   玉沥发太和,得君同逍遥。
   刻岩栖乌鸦,陟巘透紫霄。
   南风勿赋鹏,即是登云轺。
建中靖国元年真州清燕堂东园书
 
诗写得有点难解,大意是说:美丽的桂林,满目青山如碧玉林立,清澈见底的漓江一尘不染,仿若仙女的青罗飘带,那里简直就是个瑶池仙境令人神往。桂林长官程节是个胸怀磊落、气度不凡、犹如仙长一般的人物。而我的朋友李彦弼你能有机缘到这么一个美好的仙境中,实在是一件令人羡慕的美事。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攀登望不到顶的险峰,尤其在失意时一定不要悲观失望发牢骚,只有保持住一个良好的心境,人生才能像乘着一辆轻便的马车,登上风光无限的顶峰。
    李彦弼正愁前路无知己,得了这封无异是介绍信的诗,心中大喜,便告辞登程,来到了桂林。岂知那位程节也因自己被派到这个蛮荒瘴疬之地来,心中也觉得戚戚,满腹的忧愤和不平。见到远在江淮之间的名人米芾还致诗前来问讯,千里之情,溢于纸上,不觉大喜。这时的米芾已经名满天下了,他能得到米氏的亲笔书诗,当然十分荣幸,当下“三四读不能休”,夸赞此诗“词翰俱美”。他当即答诗一首以表谢意:

万里湘南泮水遥,清风来拂瘴烟消。
袖中突兀龙蛇出,聊慰天涯久寂寥。

李彦弼也是个好文的人,他在次年便亲自书写了程节的这首诗,附在米诗之后,并成一帖,把它送交龙隐寺的住持仲堪,由他刻在了龙隐洞内。
龙隐洞也是一处留有多方前人碑刻墨迹的名胜之地,刻在洞内外石崖上的墨迹碑刻密密麻麻,远多于伏波岩,已达到了“摩岩殆遍,壁无完石”的地步,现在已经建成了规模巨大的“桂海碑林”。当地的文献《桂林石刻》中就明明白白地记载着,米芾赠程节的那方碑被刻在龙隐岩左侧洞外的摩崖上,题目为《宋·米芾程节唱和诗 并记》。我到桂海碑林又借来拓片,细细辨认,无论是摩崖石刻和拓片都相当清晰,只是把米芾赠程节的诗,以及李彦弼书写的程节的和诗合为一碑,一起刻在崖上了。其实,无论是在摩崖碑上,还是在拓片上,都可以看得很清楚,在碑的右侧是米芾所书的赠程节诗,左侧才是李书的程诗,这分明是把两书合一了。前后两诗分别为米、李两人所书,其书体也各不相同,碑中前后各有一“米”字,即可显见笔法不一,功夫也各异。李书中有“米元章”三字,如果对照米芾的签名,也有显著的差别,不是一人所书。
米赠程诗由米芾书写,程和米的诗由李彦弼书写,每个字约有3厘米见方,总计约179字。落款分别署“江湖从事米芾 建中靖国元年真州清燕堂东园书”、“崇宁元年三月清明庐陵李彦弼书”和“龙隐住持仲堪刻石”。这时米芾的字早已精熟老成,不同于年轻时的题刻了。由于年深日久,这块碑上已经布满了裂纹,足显沧桑之感了。
这样一件明明白白的事,却是在近千年的时间里不为人知,一般的介绍都是只提及伏波山还珠洞有米题一则和米画一幅,这第三幅米字却是一直被湮没,深藏于龙隐洞中不为人识。这是否因为后人见了碑末题着“李彦弼书”的字样,就误认为通篇皆是他的字了?
与此相映成趣的是,同是建中靖国元年,米芾在他的故乡镇江,二度去焦山观著名的《瘗鹤铭》,并在碑侧留下了“建中靖国岁芾”的题名石刻。而那位程节,则也在龙隐洞侧留下了陪客人同游的题记一方。建中靖国是宋徽宗的年号,只有一年,第二年便改元崇宁,所以这两题应是同年。这也可视为是两位文友心灵感应、远相神交的一则轶事。
龙隐洞内米芾书碑的发现,使桂林一地就拥有了三幅米芾的题刻:一幅游历留名的题刻,是米芾自己所书;一幅自画像,是米芾自己所画;另一幅是米芾所作之诗。与前两幅相比,龙隐洞内的米题更加珍贵,因为它是米芾晚年所作的一首诗,并由自己所书。这时的米芾已是五十二岁的壮年了,他的书名已经遍闻天下,书体当然与伏波洞里的风格有所区别。米芾本来就集书法家、画家和诗人于一身,这样一来,桂林就能把三件足以代表他全部成就的作品汇于一地,真是难得。
这三件作品虽然相距不远,但镌刻上壁的时间却是有着先后:最早的是米芾游历题刻,是在熙宁七年(1074年),这一年米芾二十四岁;第二是崇宁元年(1102年),米芾52岁;第三才是方信孺刻的自画像,则已到了南宋的嘉定八年(1215年),距离米芾的游历题刻已有141年了。在洞内看着这些古迹斑斑的碑碣,温习着这些感人的旧事,无人不起一种沧桑之感。
无论是伏波洞还是龙隐洞,以它们洞内丰富的碑刻庋藏来论,都是中国南方不可多得的文化财富。现在这方米芾佚碑的被发现,又为桂林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增添了重要的文化资产,仅就这块碑,就足以申请“国保级文物”了。它的千年被湮没,不闻于书界,虽是一件憾事,然而此碑却是保存基本完好,没有漫漶破损,字口还好,倒是一件幸事。
(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、中国美协会员,镇江市作家协会原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