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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瘗鹤铭》“恐非右军不能”

文章来源:历史文化研究会      添加时间:2021-09-09      阅读数:
《瘗鹤铭》“恐非右军不能”
——析清人论鹤铭书风的“倾王”现象
潘美云
        清代是继宋代以后研究《瘗鹤铭》的又一个高潮期。其中,杨宾、翁方纲等论鹤铭书风所表现的“倾王”现象,以及李瑞清、曾熙为“主王”观点所作的论辩,显现出清代《瘗鹤铭》研究的新气象。
        一、古代论者“主王”“主陶”之分
        书法史上被誉为“大字之祖”的《瘗鹤铭》,原是镌刻在江苏镇江北侧长江中焦山的崖壁之上,大约在唐代天宝年间(742-756 年)之前,推测因遭雷击而坠落江心。后于北宋庆历八年(1048 年),时任润州(今镇江)太守的钱彦远得逸少(王羲之)《瘗鹤铭》于焦山之下,并将其两块残石置于新建的宝墨亭中,由此吸引众多学者前来探访、考证,可谓开启了宋代学者研究《瘗鹤铭》的高潮。
        在宋人的研究中,《鹤铭》书者及其时代一直是重点内容。其中,少数论者观点较为分散, 如 :欧阳修疑唐代“‘华阳真逸’是顾况道号,铭其所作也”;蔡襄则以“《瘗鹤铭》文字有楷隶笔”,以为“当隋代书”;赵明诚、张邦基认为是唐人王瓒书;而董逌则提出书者为“隐君子”等。而多数学者所论主要集中在两人身上,一是主张为东晋王羲之(简称“主王”),一是主张为南朝陶弘景(简称“主陶”)。
        (一)“主王”代表 :
        宋代钱彦远,润州太守。庆历八年(1048 年)“得逸少《瘗鹤铭》于焦山及梁唐诸贤四石刻,共作一亭,以‘宝墨’名之,集贤伯镇为之作记”。
        苏舜钦,诗人。作《宝墨亭》诗:“山阴不见换鹅经,京口今存《瘗鹤铭》。潇洒集仙来作记,风流太守为开亭。”
        苏颂,学者、科学家。曾作《润州钱祠部新建宝墨亭》诗:“模传遂比《黄庭》字,埋没非同《石鼓碑》。”
        王令,诗人。他曾造访焦山,“下取晋将军王羲之之铭而观之,盖尝终日焉。”
        释了元,号佛印,金山、焦山二寺住持。作《羲之崖》诗 :“朱方瘗鹤右军奇,入石三分记岁时。龙跃蛇奔此崖下,等闲雷雨恐飞驰。”
        黄庭坚,毕生致力于学习、研究《瘗鹤铭》,并敬奉斯铭为“大字之祖”,称其“大字无过《瘗鹤铭》”。而关于《瘗鹤铭》书者,他从书法考之“断为右军书,端使人不疑”。
        此后,尚有元代郝经,明代袁中道,清代钱升、爱新觉罗•弘历、孙竑禾、李瑞清、曾熙等。
        (二)“主陶”代表 :
        北宋后期学者、金石家黄伯思,考述《瘗鹤铭》为南朝梁代陶弘景撰书。其《跋< 瘗鹤铭> 后》:“朱方《鹤铭》,陶贞白书”。“仆今审定,文格字法殊类陶弘景。”另,《论书八篇示苏显道(之七)》:“(陶)隐居书自奇,世传画版帖及焦山下《瘗鹤铭》皆其遗迹也。”黄伯思是古代“主陶”学者中的领军人物。
        南宋有王观国《论< 瘗鹤铭>》:“则撰与书皆隐居(陶弘景)也。”曹士冕《跋< 瘗鹤铭>》:
        “焦山《瘗鹤铭》笔法之妙,为书家冠冕。”“云林子(即黄伯思)以为华阳隐居为陶弘景……其鉴赏可谓精矣。”
        此后,力主者尚有元代陶宗仪,明代曹昭、董其昌、顾元庆等。及至清代,“主陶”人数渐多,著述亦丰,如汪士鋐的《瘗鹤铭考》、顾炎武《金石文字记》、包世臣《答熙载九问》以及龚自珍、康有为等,皆主陶说 ;尤其是王昶编撰的《金石萃编》一百六十卷,径直将《瘗鹤铭》收入“南朝梁”的部分,这似乎标志着《瘗鹤铭》“主陶”说在清代已占主流地位。
        二、杨宾、翁方纲观书风“倾王”
        清代杨宾、吴东发、翁方纲几位书法大家,皆属“主陶”学者。但是,当他们在研判《瘗鹤铭》书者归属时往往表现出矛盾和纠结,即若是单纯论书风则倾向于王羲之,只是综合其他因素后方又变成“主陶”一员。这种现象在清代表现得尤为突出。
        杨宾 (1650-1720 年),字可师,号大瓢,书法家,著有《大瓢偶笔》八卷。所论《瘗鹤铭》:
        “焦山《瘗鹤铭》,圆健舒徐,不露锋锷,真从篆籀中出,恐非右军不能。顾况书,生平未见,无从论定。若陶隐居书,余曾见《许长史旧馆坛记》,方严峭厉,整密似从黄初《劝进》《受禅》诸碑来, 与《瘗鹤铭》殊不类。”此言既肯定“非右军不能”,又评判陶书“与《瘗鹤铭》殊不类”,俨然属“主王”一派。可是,另处他又说“焦山瘗鹤铭,或云右军书,或云陶隐居,或云颜清臣,或云顾况,或云王瓒。予主隐居。”
        吴东发(1747-1803 年),初名旦,字侃叔,一字耘庐,号芸父。专研金石、书法,著有《群经字考》《六书述》《石鼓文读》《钟鼎款识释文》等近二十种。吴考证《瘗鹤铭》:“今观此铭,笔意结构一禀右军,亦带有隶意,故鲁直(黄庭坚)谓‘非右军不能’。余亦谓非隐居不能。”前半“观此铭,笔意结构一禀右军”,而后面结论转为“非隐居不能”。
        翁方纲(1733-1818 年),字正三,号覃溪。清代书法家、文学家、金石学家。著有《苏诗补注》《米元年谱》《汉石经残字考》《兰亭考》及《< 瘗鹤铭> 考补》。他在《山谷说大字无过〈瘗鹤铭〉辨》中阐述 :“寥寥乎数十字之仅存,而兼谈上下数千年之字学,非右军而能若是乎?!是以山谷又曰 :‘《石鼓文》笔法如圭璋特达,熟观之,可得正书、行草法。非老夫臆说,盖王右军亦云尔。’此理盖亦可以通于此铭矣。夷考其文、其事,则决非右军也。若以书法论之,虽谓右军亦奚不可也。”
        从杨宾的“焦山《瘗鹤铭》……恐非右军不能”,到吴东发的“今观此铭,笔意结构一禀右军”,再到翁方纲的“寥寥乎数十字之仅存,而兼谈上下数千年之字学,非右军而能若是乎?!”此种以书风而倾向王羲之的心态和情感,跃然纸上,溢于言表。可是,当转而面对宋时一些学者所质疑的“雷门鼓事”、羲之行踪、《鹤铭》文本等“其文、其事”,便又知难而退,望而却步。
        三、李瑞清、曾熙为“主王”论辩
        清末李瑞清、曾熙研究《瘗鹤铭》,不但在书风上“倾王”,而且比之前辈杨宾、翁方纲他们更是迈过了一大坎,即直面宋时一些学者所谓对王羲之书铭的种种责疑,提出铿锵有力的驳论。
        李瑞清(1867-1920 年),教育家、书法家,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。字仲麟,号梅庵,晚号清道人。他对《瘗鹤铭》情有独钟,通过长期精心的研究,甚至亲临焦山“坐卧碑下者两昼夜”,可谓深愔《鹤铭》书法之奥妙和真谛。他曾撰文写道 :《瘗鹤铭》书法“与《黄庭》同一机杼”(《跋自临< 瘗鹤铭>》)。“隶情篆势,鲁公(颜真卿)才得其三四耳。天监(南朝梁天监年间)井栏(刻石文字),与此绝异。隐居(指陶弘景)安能为此书。”(《跋端方旧藏< 瘗鹤铭> 拓本》)从其书风情势认定为右军作品,绝非陶弘景所书。
        曾熙(1861-1930 年),字季子,号俟园,晚年自号农髯。书法家、画家、教育家,海派书画领军人物。书法自称南宗,与李瑞清的北宗颉颃,世有“北李南曾”之说。他一生钟爱《瘗鹤铭》, 曾亲临《瘗鹤铭》的作品百余件,并肯定《鹤铭》为右军所书,所谓“此石从篆出,且可悟以欹反正之法。”“唐太宗评书,称王右军笔法,势似倚而反正,惟此石足以当之。”(题《集玉烟堂<瘗鹤铭>》)
        不仅于此,他俩还对宋时一些学者的质疑提出驳论,坦然阐述自己的观点。大致涉猎三个方面 :
        1. 强调《润州图经》的权威
        李瑞清的论述中曾多次提及《润州图经》,如 :“此(《鹤铭》)与《黄庭》同一机杼,《润州图经》以为右军书,非妄语也。”(《跋自临< 瘗鹤铭>》:)“至其书者主名,《润州图经》以为王右军书,黄山谷、苏舜钦皆无异议,此古说必有所据。”(《陶斋尚书藏瘗鹤铭跋》)而连李、曾的高徒张大千亦继承师训,论道 :“此铭(《瘗鹤铭》)无一笔不自篆出,《润州图经》以为右军书,非妄语也。”(《< 瘗鹤铭> 雅集》)
长期以来,许多《瘗鹤铭》论者谈及王羲之说都认为是孙处元的观点,这是对《润州图经》书的性质误解所致。《润州图经》是属于唐代润州官修的地方志书,所载录《瘗鹤铭》书者是依据旧志及“世说”,并不是编撰者孙处元个人的观点。可知,《润州图经》的记载有着特殊的意义,它具有原始性和公众性,并且是有唐一代《瘗鹤铭》史料的唯一。李、曾特别重视《润州图经》,是尊重历史,独具慧眼。
        2. 还原王羲之行踪
        王羲之与朱方(今镇江)的关系是宋人董逌质疑的内容。他在《书黄学士< 瘗鹤铭> 后》写道 :“世谓晋右军将军王逸少书,欧阳公疑华阳居士顾况道号。然逸少、逋翁其书可见,不与此类。”又,“咸和九年太岁在甲午,逸少当三十二岁,……其时未尝至朱方,华阳又非其郡邑所望,不得以此为称。”
        李瑞清批判此说 :“近代考据家必以右军不在江阴,泥矣。”而曾熙亦同声批驳 :“后人但以右军未至焦麓为疑,殆失之矣。”
        事实上,王羲之与朱方(今镇江)的关系十分密切。南朝《世说新语》载 :咸和四年(329 年),太尉郗鉴“在京口遣门生与王(导)丞相书,求女婿”。后选中“东床坦腹”的王羲之,与郗女婚配,羲之时年23 岁,遂成为京口女婿。南朝宋人刘损《京口记》:“糖頺山,山周回二里余。山南隔路得郗鉴故宅五十余亩。”至今土阜犹存,俗名“小山”。咸和九年(甲午岁,334 年),羲之盘桓于京口岳父家中,并葬鹤于焦山,书《瘗鹤铭》,这完全是在情理之中。
        3. 残石的补刻、失序
        宋人的质疑还有“雷门鼓事”,即隆安三年(399 年)孙恩兵破山阴城,杀害时任会稽内史的王凝之(王羲之之子),并又斫破雷门鼓,致使“鼓声不鸣”。其时羲之已去世,焉能写《瘗鹤铭》?
        李瑞清对“雷门”问题以及残石状况进行剖析。他在《陶斋尚书藏瘗鹤铭跋》中写道 :
        “论鹤铭者古今如聚讼。汪退谷先生著《瘗鹤铭图考》,然《邵兴宗本》《张子厚本》《金山经庋本》《辍耕录本》《玉烟堂本》,其文各殊。张力臣依原石作图,依空补文。今金石家以为定式,不知摩崖书随字体、石势高下不得以长短定文之多寡。群玉堂米临《鹤铭》,其文又绝异。大抵崩崖乱石,江波汨没,好古者俟水落时随得数字,离合、续读而已。况宋淳熙马子严之发卒挽出绍兴使者之凿取通判东厅余石,皆不可追问。仆石背又有宋人之补刻,又岂得以另字断碣定原文耶?”“又以‘雷门鼓事’在晋隆安三年,岂复有羲之?然‘雷门’字仅载《辍耕录•石刻》,从未见其字,更安得引以为据?”
        李文明确指出,“雷门”字仅载于元末学者陶宗仪编缀的《瘗鹤铭》文本之中,而残石又未见其字,“安得引以为据?”而问世年代最早的唐人《金山经庋本》中,只有“山阴降迹”,未见“雷门”二字。
        作为唐代《润州图经》记载的“《瘗鹤铭》为王羲之书”,在世间又久经流传。而所谓一些宋人的质疑缺乏足够的依据,甚至明显有违史实。应该说,还是李瑞清言之凿凿 :“《润州图经》以为右军书,非妄语也。”
        设想,如果杨宾活到李、曾年代,亲自听到他俩的有力论辩,则很有可能就将他所言“恐非右军不能”的“恐”字拿掉,留下《瘗鹤铭》“非右军不能”的答案吧?
(作者为焦山碑刻博物馆副研究馆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