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润州“三品秀才”

——章岷事迹及墓志考述

潘美云

　　北宋陈师道（1053－1101）著有《后山谈丛》，内中记有一则趣事：“章学士岷为布衣，以宰相自许，高盖大马，盛服群从而后出，润人谓之‘三品秀才’。”[1]这是记述章岷尙是“布衣”（未入仕）之时，年少志高，骑着高盖大马，隆装仪服，前呼后拥，游行在润州城中，并以朝中宰相自许。而从“润人谓之”一语得知，此事是发生在当年润州，并且州人还昵称他为“三品秀才”。那么，章岷何许人也？他与润州又有着怎样的关系？

　　一、史志留影

　　章岷的名字，几乎不见于宋、元镇江志书或是专为润州宋人立传的《京口耆旧传》，且《宋史》中亦未收其本传。但章岷在北宋润州士人中确是属于精英群体的一员，生平有着不俗的表现。至于他的事迹，则散见于其他史志（如《资治通鉴长编》《宋会要辑稿》《中吴纪闻》《吴郡图经续记》《吴郡志》《衢州府志》等）以及范仲淹、欧阳修等的诗文集中，撰者多有赞许、褒奖之意。

　　章岷，字伯镇，浦城人。天圣五年（ 1027 ）登进士第。[2]初“为平江军推官，文声甚著。”[3]到任一新官舍， 有《廨舍记》。时盛度、黄宗旦先后知苏州，“郡多以事委伯镇”。 [4] 另在虎丘剑池摩崖石刻上见有 “节度推官 试校书郎章岷  天圣八年八月十二日同游”的题名，[5]其时已在苏州任职三年；景祐元年（ 1034 ），范仲淹知睦州，章岷为睦州从事。[6]庆历三年（ 1043 ）,范仲淹向朝廷多次力荐章岷。他在《再奏乞召试前所举召试王益柔、章岷、苏舜钦等》中写道：“臣昨在枢密院日举文行有名之士十人堪充馆阁之事……其中，更有清望官举者即先次施行。”而所举三人中，“太常丞章岷又有王尧臣、蒋镗举奏”。 [7] 之后三人经召试皆入馆阁，任集贤校理，他们并成为以范仲淹为首的庆历新政重要成员。

　　庆历四年，因朝廷中反改革的势力借苏舜钦“用市（进奏院）故纸钱会客”事件，[8]加以政治性的诬告，将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全部贬斥出朝,即是历史上有名的“进奏院狱”。章岷亦因此受到牵累外放，即志载“太常丞、集贤校理章岷通判江州”。 [9]皇祐元年（1049），以“祠部员外郎、集贤校理知衢州”；[10]四年十月，“以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知湖州，至和元年（1054）十一月罢任”[11]。治平元年（ 1064 ）入朝任刑部郎中，八月出使契丹，“充贺契丹主生辰、正旦使”。 [12]又，治平二年八月，以光禄卿、直秘阁知越州，四年五月移知福州。[13] 熙宁元年（1068）八月，“章岷移知海州”。[14]以上是将史料中有关章岷仕途的历程做一个简略的梳理和串联。

　　章岷的一生崇尚气节，所交多是坦荡磊落、忧国匡弊的正人君子。其中，首先要数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范仲淹。他与仲淹的交往较早，早在景祐元年（1034）便有缘在睦州共事，范是知州，岷任从事。仲淹对章岷非常器重，曾委托其在富春江畔建东汉著名隐士严子陵先生祠。[15]他们不仅在政事上同心相契，而且常有诗相唱酬。范仲淹《上资政晏侍郎书》称：“郡之山川，满目奇胜，且有章、阮从事，俱富文能琴，夙宵为会，交迭唱和。”[16]再有，他与欧阳修亦意气相投，结下深厚的友谊。庆历四年（1044）至至和元年（1054），欧阳修放逐流离，身处逆境，章岷一如以往，不时去信安慰，寄诗、寄物。欧阳修回信感谢寄去的茶叶，“惠茗正为所少之物……正藉此物以增清兴尔。”[17]

　　而章岷在文学上的造诣更是受到范仲淹、欧阳修的高度评价，前者称之诗作可压倒“元白”， [18]后者评价其“诗文新作，金石交奏”。[19] 但遗憾的是，章岷的诗作大都未能流传，现今《全宋诗》收集有6首，其中，如“秋霁独先初夜月，春阴见尽满城花。”（《留题新建五云亭》），“澄潮叠嶂新经雨，啼鸟开花各为春。”（《春日独登蓬莱阁》），“水净写天形，山空答人语。”（《钓台》），“夜影疏排月，秋鞭瘦竹苔。”（《陪范公登承天寺竹阁》），“后夜吴门对霜月，怀师馀意在琴徽。”（《送梵才大师归天台》），“邑境人歌令尹贤，构亭裁址俯清涟。”（《如归亭》）等，[20]皆是情景交融、独具新意的难得佳句。至于，在范仲淹诗集中还收有与章岷唱和的多首诗作，当中又以《和章岷从事斗茶歌》最为著名，堪称是中国茶文化史上的奇葩，所惜章岷的原唱诗已佚。史传：章岷“与范仲淹同赋《斗茶歌》，岷诗先就，仲淹览之曰：此诗真可压倒元、白。”[21]范对章诗的评价甚至高于唐代元稹与白居易，真可谓挚爱、推崇之至。

　　二、出土墓志

　　关于章岷的生平事迹，在散见的史料中比较简略，而诸如家庭状况、生卒年以及墓址等重要内容都付之阙如，成为难解之谜。

　　可是，这一情况在上世纪70年代有所突破，即考古发现章岷墓。其具体经过：1974年7月，镇江市南郊水泥制杆厂在施工建设中发现一座古墓，上报后经镇江博物馆派员考古发掘，揭示其形制为石顶砖室结构，地点位于黄鹤山西麓、林隐路东侧。该墓出土文物有瓷器11件，漆盘1件，墓志1合。[22]

　　墓志，石制。志盖，面刻篆书《宋故光禄卿致仕章公墓誌铭》，盖长、宽94、厚10厘米；志身，长、宽96、厚12.5厘米，面刻楷书墓志铭，计章岷墓志篆盖41行，行51字，一角残断。所惜志面多处漫漶，字迹模糊难辨。但志文中可以释读的部分仍然保留不少重要内容，填补了史料之不足：[23]

　　1. 履历

　　墓志中记述了墓主较为完整的仕途履历：天圣五年进士第，出为苏州节度推官，又为睦州推官，大名府判官；再因名闻，遂超授太子中允、知杭州富阳县。改太常丞、集贤效理。出通判江洲，徙知衢州。入尚书为祠部度支员外郎，判吏部南曹，改司封员外郎、还判三司开拆司，改工部郎中。出为江南东道转运使，又改知宣州；有异绩，改刑部郎中；又以特恩改兵部郎中、还判三司度支句院。复求郡，除知越州，入殿面赐金紫，改太常少卿。治平元年，以特恩迁光禄卿、直秘阁,徙知福州。后（熙宁三年），以少事诏还京师，道奏求海州，许焉。熙宁四年，致仕。

　　志文还反映，自庆历四年新政受挫以后，章岷便不愿意回朝与守旧派共事，甘心在地方上为民效力。如，在京任工部郎中时，“朝议：以公久次文馆，宜备近侍。……而公苦求外迁，遂出为江南东道转运使。”“公益厌居部，遂求罢职，得知宣州。”“求郡，除知越州。”“诏还京师，道奏求海州。”这一理念，在章岷的后半生可谓一以贯之。

　　2. 宦绩

　　章岷在庆历年间，积极参与改革。墓志有具体介绍：“公自举进士时，名声已籍甚。……在庆历中，数慷慨，引大体，论时政得失，其奏议可述者凡数十篇。”慷慨陈词，献计献策，一位改革者的情怀风貌，跃然纸上。

　　之后，多次外放为官，任内关心民间疾苦，保护民众利益，政绩颇为显著。如：

　　初任知富阳县，海盗猖獗，以渔舟伪装，为害行旅。章岷设法，规定“渔舟以姓名刻其首，使相检察，为之区处。盗奔它邑。”

　　后，知衢州，“尝山水暴至，人惊扰，官吏奔□。”山洪成灾，百姓饥荒，岷遂命“官寺（衙署）赋以糜粥，所济活甚众，衢人歌之。”

　　又，知海州时，“益务为清净，不苟刻，海人便之。”有一次，下属路遇一条奔牛，便牵来禀报，“牛见公□躅若显诉焉。公心知屠者欲杀牛，而牛自逸也。遂下令严屠，禁郡人杀牛。”保护耕牛，以固农本。

　　3. 生卒年

　　墓志中，记述有章岷卒年：“得疾前一日，犹与客游浮玉山，饮酒啸歌，援翰题榜。归而疾作，遂终熙宁四年十一月六日也。”“葬公于润州鹤林山长乐乡。”

　　章岷之生年，亦有线索可寻。墓志载：“居海之明年（熙宁二年）三月十七日，忽谓官属曰：‘岷行年七十，盍休矣。将以今日拜章请老焉。’”其年四月四日“归京口”，“终熙宁四年十一月六日”。据此可知，熙宁二年章岷七十岁，终年七十二岁，推算其生卒年为咸平二年（999）－ 熙宁四年（1071）。

　　三、润州士子

　　有关章岷的史料都称其为建州浦城人，可是他的墓何以会葬在润州？他的生前究竟与润州有着什么关系？

　　其实，在墓志中已透露出这方面的信息，志文：“公念太夫人年高矣，不乐久居中，累奏求便郡。……丧归润州，兄弟居丧送终，备极诚孝。既葬，有乾鹊双巢于墓林，甘露降于庭柏上。”[24]此中所言太夫人即章岷母亲，生前与章岷居于京城，“丧归润州”，葬于丹徒，兄弟亦在此“居丧送终”，时为嘉祐六年（1061）章岷知宣州之前。说明此前章岷一家已经迁居润州，而且以习俗论之，母亲的葬地当与父墓同址。

　　再翻检史料，还发现章岷迁润时间更早的线索。北宋《后山谈丛》中记曰：“章学士岷为布衣，以宰相自许，高盖大马，盛服群从而后出，润人谓之‘三品秀才'。”[25]此时章岷当是“布衣”（未入仕）之时。而章岷中进士是在天圣五年（一○二七），也就是说早在章母去世前30余年章氏家族已经迁居润州。

　　墓志又载，熙宁二年，“公归京口，初至一诣州将，即归阖门曰：‘吾不复入城府矣’。州将给公卒史，一皆罢遣。并城建小园，时出游观。……不以累郡县乡里，□嘉之。”解读此段文字：章岷致仕（退休）回到京口，不日前去润州官署会见太守（州将）。回家后，关上门对家里人说：“我以后不会再去州衙了，不要给人家添麻烦。”随后，太守又派遣属员（卒史）上门为之服务，章岷婉言谢绝。为了远离市井，他又在城边构建一处小宅园，方便外出游山观景。退休在京口的晚年中，不给州、县、乡、里增添麻烦，如此高风亮节得到朝廷的嘉许。

　　查阅《章氏家谱》，则见载有关于北宋章氏迁润的资料：其中，即记有章岷的父亲章偕，“文琮长子，居浦城。宋真宗咸平二年(999)己亥科进士及第，仕宋秘书丞。镇江、鄞县、慈溪皆之祖。生四子：岷、岘（峄）、峪、岵。”另有章岷的叔父章傃，“文琮次子，居浦城。仕宋都官郎中。迁镇江。生三子：嶙、屿、昆。”[26]

　　偕次子，章岘，字伯瞻，岷弟。天圣八年(1030)进士，官太常博士，嘉佑五年（1060）以职方员外郎知江阴。治平中，官提点广南西路刑狱、转运使，迁太常少卿。终金紫光禄大夫[27] ；偕幼子，章岵（1013—？），宝元元年(1038)进士及第。中散大夫, 知苏州。[28]

章谊(1077—1138)，字宜叟，章屿次子。崇宁四年(1105)乙酉科进士及第。补怀州司法参军，历漳、台二州教授、杭州通判。未几，召为驾部员外郎，迁殿中侍御史。绍兴二年(1132)，拜大理卿，迁徽猷阁直学士。绍兴四年(1134)，加龙图阁学士，出使金国，还临安，迁户部尚书。绍兴五年(1135)，拜龙图阁学士、知温州。[29]

　　章岷娶夫人王氏，封同安郡君；并生有三子二女：长子，“太庙斋郎，早卒；次子道，试秘书省校书郎；次子仁，守将作监主簿。”[30]

　　章氏自北宋中期迁润，从始作俑者章偕、章傃算起至第四代章谊，登进士及第者有8人以上，其书香之盛，代代相传，在润州形成一支新的望族。

注　释

　　[1][25] 宋·陈师道：《后山谈丛》卷二，《全宋笔记》第二编，郑州：大象出版社，2006年，第88页。

　　[2] 明·夏玉麟 、汪佃：《建宁府志》卷十五，上海:上海古籍书店（影印本）, 1966年。

　　[3][29] 宋·龚明之：《中吴纪闻》卷二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589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313、311页。

　　[4] 宋·朱长文：《吴郡图经续记》卷下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484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46页。

　　[5] 此石刻现今仍保存在苏州虎丘剑池摩崖之上。

　　[6][15] 宋·楼钥编 范之柔补：《 范文正公年谱》，吴洪泽 尹波主编：《宋人年谱丛刊》第一册，成都：四川大学出版社，2003年，第613页。

　　[7] 宋·范仲淹：《范文正奏议》卷下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427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57页。

　　[8] 宋·欧阳修：《文忠集》卷三十一《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》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1102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24     q9页。

　　[9] 宋·李焘：《续资治通鉴长编 》第册卷一百五十三（庆历四年）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95年，第715页。

　　[10] 明·《（弘治）衢州府志》卷八，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31册，上海：上海书店，据明弘治刻本影印本，第256页。

　　[11] 宋·谈鈅：《嘉泰吴兴志》卷十四，《续修四库全书》第704册，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02年，第168页。

　　[12] 元·脱脱等：《宋史》卷十三 ，《二十五史》第七册，郑州：中州古籍出版社，1996年，第44页。

　　[13] 宋·施宿 等：《嘉泰会稽志》卷二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486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49页。

　　[14] 宋·梁克家：《淳熙三山志》卷二十二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484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332页。

　　[16] 曾枣庄 刘琳：《全宋文》第一八册卷三八四，上海：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，第358、359页。

　　[17][19] 宋?欧阳修：《欧阳修全集》卷一四七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1103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508页。

　　[18] [21] 明?董斯张：《吴兴备志》卷五，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494册，台北：台湾商务印书馆，1983年，第296页。

　　[20]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（傅璇綜等编）：《全宋诗》第四册卷二○二“章岷”，北京大学出版社，1995年，第2314页。

　　[22] 肖梦龙 刘兴：《镇江市南郊北宋章岷墓》，《文物》，1977年第3期 ，第55页。

　　[23][24][30]《宋故光禄卿致仕章公墓志铭》石碑，现藏镇江焦山碑刻博物馆。

　　[26] 清·章浚修：《福建浦城章氏家谱》四卷，清光绪十五年(1889)木刻活字印本，吉林大学图书馆收藏。

　　[27] 《章岘小传》，北京：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（傅璇綜等编）：《全宋诗》第四册卷二二九，北京：北京大学出版社，1995年，第2687—2689页。

　　[28] 龚延明 祖慧：《宋登科记考》第一册卷四（宝元元年），南京：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，第183页。

　　[29] 元· 脱脱，等：《宋史》卷三百七十九《章谊传》 ，《二十五史》第八册，郑州：中州古籍出版社，1996年，第1743—1744页。

（作者为焦山碑刻博物馆馆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