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润祥

      吕凤子先生是我国20 世纪杰出的艺术家和教育家。2022 年是吕风子先生创办“正则女子学校”110 周年，衣钵相传的镇江高等专科学校和吕先生后裔共同努力，出版了煌煌五巨册《吕凤子美术全集》，我国当代著名美术理论家邵大箴教授作序，全面介绍了先生的创作道路、美育思想和三宗画论，深入分析并高度评价了先生绘画和书法的鲜明特色和卓越成就。先生具有多方面的才华，诗文写作虽非他的专项，但同样达到很高水平，特别是解放后的作品，反映了先生政治上如何迫切追求进步，艺术上如何努力开拓创新，值得人们充分珍视。本文仅对前一方面作简略的梳理。

      1949 年上半年，苏南地区全境解放。10 月，先生作为特邀代表出席苏南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第一次会议。1950 年9 月出席第二次会议，发言并写诗抒怀，全诗如下 ：

      参加人民代表会议得诗一首就正文蔚先生

      1950 年9 月

      多夜不寐神转旺，十二日晨得此，使就正文蔚先生。即缮送与。

      人世显然分阶级，吾爱因之必有别。

      谋为人者吾爱之，谋而忠者尤爱之，反之吾则恶之极。无产自无占有欲，有生惟冀穷其力。

      殚精竭虑，服劳尽瘁穷其力。斯则永为可爱人士，生之的。

      虽然无欲犹有执［1］“，我执”还须最后绝。无执方跻有爱无尤，不［2］争惟爱之境城。

      斯则须从吾先觉者，勤修习，师其智，履其迹。

      诗题中的“文蔚先生”，即当时苏南行政公署主任管文蔚同志。序文表明，本诗是先生在会议期间，精神处于持续兴奋状态下写成的。

诗的头两行反映了先生思想的深刻变化。解放前先生一直是泛美主义者，早在1912 年创作的《正则校歌》首句就是 “：惟生无尽兮爱无涯，璀璨如华兮都如霞。”人类的生存是无穷无尽的，爱也是普遍的、无边无际没有界限的。她绚烂美丽像是鲜艳的花朵，柔和明亮像是天上的霞光。这是先生吸纳中外文化而形成的观念。中国儒家孔子要求他的学生“汎爱众，而亲仁（”《论语、学而》），即广泛关爱大众，亲近仁德的人。道家庄子提出 “：汎爱万物，天地一体也。”天地间是统一整体，人应当热爱其中一切事物。西方近代也流行“博爱（”广泛爱所有的人）思潮。先生融合这一切，以为每个人都热爱其他的人，整个社会就和谐美好。

      现在先生认识到，社会上存在着不同阶级，爱必须有所区别。我爱那些为他人谋利益的人（劳动人民），尤其热爱那些一片忠诚、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利益的人（共产党员）。至于站在对立面的那些人（当时指帝国主义、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以及国民党反动派），我就非常厌恶、痛恨他们。

      中三行先生热烈赞颂无产者，即工人阶级。他们不占有生产资料，只是凭借劳动力从事社会化大生产。因此他们大公无私，最有远见，是中国革命和建设的领导阶级。共产党作为他们的先锋队，其成员更是辛勤劳苦、尽心竭力，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国家和人民。这样的人生永远可爱，是值得努力追求的崇高目标。

      末三行先生联系自己。我虽然没有贪图什么的欲望，但还存在着固执守旧的思想。我必须同自己这种固执守旧的思想作最后的决裂。人不再固执守旧，才能登上相互之间没有指责争夺，只有相爱相亲的美好境地。我在这方面要跟随觉悟得比自己早的人，加强品德修养，学习他们的先进思想，行动上同他们保持一致，沿着他们的步伐前进。

      本诗在解放后不久写作，先生便能运用阶级观点分析社会，转变自己的泛爱思想，并满怀热情赞颂劳动人民和共产党，表明他的进步已经非常迅速。但先生在清朝、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下长时期生活和工作，所形成的固有观念不可能短期内完全克服，先生公然承认自己的不足，决心向劳动人民和共产党员学习，充分表现出一位年迈而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坦荡胸怀和积极心态。

      先生在此后的岁月中，一直保持昂扬向上的情怀。1951 年，国家为了国防建设需要，动员青年学生积极报名参加军事干部学校，先生写诗热情鼓励那些被录取的同学。

      谁皆应该知道爱祖国、保卫祖国、就是爱自己、保卫自己…… 祖国需要你们这样做，你们就这样做，没有把自己意愿和祖国企求对立起来，这算是你们已经懂得做祖国青年的道理…… 集合你们和你们所有同伴们一滴不留的汗和血，为祖国写一页美丽光辉的发展史。

      同时，先生也流露了些许失望和遗憾。

      唉，我真羡慕你们。我一样有热情、有勇气、有责任感， 可是祖国不要我和你们一起，道是我上了年纪。

      我只好睁着满含希望的眼睛，看你们这样做英雄、做模范，怎样成就每个人的了不起。

      （《送正则同学赴军事干部学校》）

      而这，正表现出先生老骥伏枥、壮心未已的精神状态。

      先生晚年努力克服疾病困扰，渴望在工作中充分发挥力量。1954 年，他在《甲午自造像》上题词 “：年衰人老，闉跂离支君莫笑 ；白日光天，我自心情胜少年。甲午凤先生。日来血压稍稍降，揽镜写此，将展示关怀凤先生者，使悉老人神犹旺也。”其中，“闉（因）跂（齐）支离”语出《庄子·德充符》，原指人肢体变形，残缺不全，先生用来指疾病缠身。全文告慰关怀者，自己精力依然像青少年一样旺盛。

      同年先生创作《不》画。画中一位白发老农手握锄柄，面含微笑。上面题词 “：不，我要做，我要做到有生最后一息。我珍惜我的劳动权，我要使尽我的能和力，我不要休息。一九五四年七月读完宪法草案后。”1954 年，新中国制定第一部宪法，规定公民应享有劳动权。这是人民当家作主后才获得的权利，人民热情拥护它、享用它。题词既是代农民立言，反映翻身老农的意愿 ；也是先生的自白，表现出他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强烈愿望和坚韧品格。

      是年底，他还画松自喻“。岁寒不凋，松质坚固。何以荐岁（用什么奉献给新年）？愿为此树。（”《为工会元旦壁报写松》）

      先生谦虚地评价以前（解放前）工作为自己，没有做好，表示今后要努力为他人工作“。为自己活了六十七周年，该够了，再活下去，该真的为人活了。（”《拟自检词》，1952 年“）教了将近五十年书，没教好 ；画了将近六十年画，没画成。就这样算了吗？不，还得作最后努力。老凤自策。（”《乙未自造像题词》）乙未，1959 年。先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，解放以后为国家和人民做了大量出色的工作。

      1958 年，先生作《绝句两首寄示仲谋》，充分表现出他对党的热爱与忠诚。

      三月二十三日，苏市各民主党派、无党派民主人士举行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。余病未参加，写此示诸关怀老人者。

      老人曰此心，不诚青年热。拿来交给党，要请党检阅。久病无足惧，有力尚未竭。果能红而专，即死也忻悦。

      1959 年7 月，先生创作《松》画，上面题词 “：老凤今年七十四，一身是病不肯死。新国建立才十年，似已过了一百世。还待一阅千世事。”先生感受到新中国成立十年来的巨大变化超过以往的一百年，他期望战胜病魔，坚强地活下来，等待看到祖国更加迅速、超越千年的发展。

      可惜天不遂人愿，先生于是年12 月辞世，享年74 岁。

      先生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。他在业绩上成就杰出，成为中国现代绘画史上一代宗师。他在品格上光明磊落，与时俱进。特别是解放以后，积极要求进步，热爱党和人民，自强不息，老而弥坚，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，永远值得人们怀念和敬仰。

      注释 ：

      ［1］先生这里提出的“执”字，原出《老子》第19 章 ：“天下神器，不可为也，不可执也 ；为者败之，执者失之。”又第64 章 ：“为者败之，执者失之 ；无为固无败，无执固无失。”不过《老子》是指行为活动上的固执守旧，先生在本诗中指自己思想感情上固执守旧。

      ［2］《全集》此字作“有”，误。《老子》第8 章 ：“上善若水，水善万物而不争……夫唯不争故无尤。”先生这里将“有爱无尤”与“不争唯爱”构成“肯定——否定”与“否定——肯定” 对称词组，突出“爱”的美好性与普遍性。若为“有”字，则“有争”与“唯爱”意思相矛盾，无法作出合理解释，并且在修辞上破坏了词组前后的对称关系。

（作者为镇江高专副教授）